记者 张一诺
《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五个五年规划的建议》（下称“十五五规划建议”）提出，推进人民币国际化，提升资本项目开放水平，建设自主可控的人民币跨境支付体系。和十四五规划建议相比，在推进人民币国际化的表述前删除了“稳慎”二字。
汇管研究院副院长、国际金融专家赵庆明在接受界面新闻专访时表示， 十五五规划建议未提“稳慎”，意味着监管层希望人民币国际化的速度更快、获得的份额更大、国际地位进一步提高，而资本项目开放与支付体系自主化构成了人民币国际化的双轮驱动。
“十五五规划建议中‘提升资本项目开放水平’的表述，预示着QFII额度可能进一步扩容，债券市场‘债券通’南向通道有望加速落地，程序上也可能进一步简化，以提高效率和节约成本。”赵庆明说，在支付体系自主化方面，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CIPS）虽然已取得快速发展，但是和SWIFT系统相较，在接受度、覆盖面、认可度和美誉度方面都仍有提高的空间。
他特别强调，中国是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第一大商品出口国，人民币成为主要国际货币有基础有底气，但是，人民币国际化不宜作为目标而倒逼资本账户开放，资本账户开放的进展速度要随国内外宏观环境变化而调整。面对国际环境不确定性增强、中美经济金融周期错位以及国内经济下行压力，资本账户开放的步伐还是应该继续坚持循序渐进、扎实推进的原则。
“人民币国际化仍将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赵庆明说，要以经济稳定增长、金融实力逐步提升、制度型开放渐进推进、金融风险有效化解为根本性支撑。“资本项下尤其是涉及到短期资本流动的，还是要慎重慎重再慎重，一步步地推进，不能着急。”
今年以来，黄金暴涨，以美元为代表的法币信用体系似乎受到挑战，以比特币为代表的私人数字货币和以稳定币为代表的央行数字货币对国际货币体系的影响也引发了诸多讨论。对此，赵庆明认为， “去美元化”进程可能并没有想象得那么快，长期以来美元作为主导国际货币地位并没有根本性下降，无论是在国际外汇储备还是全球跨境结算和大宗商品计价中，美元所占份额仍然超过一半。数字货币技术的发展将会为未来超主权国际货币的良好设计方案提供技术铺垫。
以下是本次对话实录，经界面新闻编辑整理
界面新闻：我国从2009年开始推进人民币国际化，您能否谈一下过去这十多年、尤其“十四五”时期我国在人民币国际化方面取得了哪些成效？当前人民币国际化处在哪个阶段？
赵庆明：自2009年中国政府启动人民币国际化进程以来，人民币在国际上的使用占比已取得了显著进展。无论是国际支付、全球外汇交易，还是全球储备资产，人民币的使用比重均已达到2%左右，位列全球主要货币第五位，紧随美元、欧元、日元和英镑之后。尤为值得一提的是，人民币在2016年成功加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特别提款权”（SDR）货币篮子，并在其中占据了第三位的权重，仅次于美元和欧元，这可谓是里程碑事件，进一步彰显了人民币在国际货币体系中的地位。
“十四五”规划提出，要“稳慎推进人民币国际化，坚持市场驱动和企业自主选择，营造以人民币自由使用为基础的新型互利合作关系”。在此之前，人民币国际化也是一直在推进的，主要是跨境结算层面，但是十四五规划的提法将人民币国际化推至一个新的高度。“十四五”期间，人民币在国际化方面取得的成就我认为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人民币跨境结算有一个比较大的发展，跨境结算包括贸易和投资。2025年上半年，人民币跨境收付金额合计为35万亿元，同比增长14%，其中货物贸易跨境人民币收付金额合计为6.4万亿元，占同期本外币跨境收付的比重为28%，收付金额和占比均处历史最好水平。在汇率弹性增强的背景下，更多企业愿意使用人民币进行跨境结算，以规避汇兑风险，降低财务成本。
其次，人民币全球支付清算网络逐步完善。经过多年发展，中国人民银行基本建成多渠道、广覆盖的人民币跨境支付清算网络，包括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CIPS）、商业银行行内跨境系统，以及中国银联、财付通、支付宝等商业机构构建的跨境零售支付网络。其中，CIPS已接入1729家参与者，覆盖全球六大洲共189个国家和地区的5000余家法人银行机构。数字人民币跨境交易以及境内外快速支付系统、二维码互联互通稳步推进，跨境支付效率不断提升。人民币清算网络也加快布局，在33个国家（地区）授权清算行，覆盖主要国际金融中心。
第三，离岸人民币市场快速发展，境外融资产品更加丰富。目前，境外主体持有境内人民币金融资产超过10万亿元，8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央行或货币当局将人民币纳入外汇储备，人民币债券、股票纳入全球主流资产交易指数。内地与香港金融市场互联互通日益深化，香港发展成为离岸人民币业务核心枢纽，伦敦、新加坡、迪拜等发展出各具特色的离岸人民币市场。主要离岸市场的人民币存款达1.6万亿元。离岸人民币债券及境外机构发行的熊猫债存量规模约2万亿元。
第四，人民币在国际货币体系中的地位大幅提升。全球层面，人民币被纳入特别提款权（SDR）货币篮子，权重占比达12.28%，位列美元、欧元之后。区域层面，近期在清迈倡议多边化机制下，新设以人民币等可自由使用货币出资的快速融资工具相关安排，进一步强化地区金融安全网。双边层面，中国人民银行已与32个国家或地区的央行或货币当局签署双边本币互换协议，对维护全球金融稳定、推进人民币跨境使用发挥重要作用。
界面新闻：十五五规划建议中，“扩大高水平对外开放”被置于更突出位置，其中提到“推进人民币国际化，提升资本项目开放水平，建设自主可控的人民币跨境支付体系”。和“十四五规划建议”相比，《十五五规划建议》关于人民币国际化的表述有什么变化？
赵庆明：十四五规划建议在“实行高水平对外开放，开拓合作共赢新局面”中，对下阶段人民币国际化的表述是：“稳慎推进人民币国际化，坚持市场驱动和企业自主选择，营造以人民币自由使用为基础的新型互利合作关系”。
十五五规划建议在推进人民币国际化的表述上，相较十四五规划建议，删去了“稳慎”二字。“稳慎”意味着在推动人民币国际化时要稳健和谨慎，步子不要太快。本次未提“稳慎”，应该说是希望更快的速度，更大的份额，地位进一步的提高。
另外，十五五规划建议着重提了资本项下的开放，以及“建立自主可控的人民币垮境支付体系”。资本项目开放与支付体系自主化构成人民币国际化的双轮驱动。
中国作为一个新兴市场，我们的金融市场，包括监管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但仍然不是一个成熟、富有弹性的市场，尤其是资本项下的监管仍然比较多，未来会相应地减少。过去一些年，中国资本市场通过渐进式开放路径取得阶段性成果：从B股、QFII/RQFII到沪深港通、债券通等机制创新，外资准入持续放宽，但开放程度仍落后于国际成熟市场，当前个人跨境资本流动及短期资本领域仍有较多限制。十五五规划建议中“提升资本项目开放水平”的表述，预示着QFII额度可能进一步扩容，债券市场“债券通”南向通道有望加速落地，程序上也可能进一步简化，以提高效率和节约成本。
但是，人民币国际化不宜作为目标而倒逼资本账户开放，资本账户开放的进展速度要随国内外宏观环境变化而调整。面对国际环境不确定性增强、中美经济金融周期错位以及国内经济下行压力，资本账户开放的步伐还是应该继续坚持循序渐进、扎实推进的原则。
跨境支付体系是全球货币资金运行的“动脉”，是促进国际贸易和投融资、维护金融稳定的重要依托。当前，我国多渠道、广覆盖的人民币跨境支付体系基本建成，十五五规划建议中“建立自主可控的人民币跨境支付体系”的表述，更多还是针对CIPS而言。
CIPS是由中国人民银行组织建设的专司人民币跨境支付清算业务的批发类支付系统，在当前人民币跨境支付体系中担当着“主渠道”角色。截至2025年9月末，CIPS已接入1700余家境内外参与者，业务触达全球六大洲189个国家和地区的5000多家法人银行机构。2024年，CIPS处理跨境人民币业务175万亿元，同比增长43%，“十四五”以来年均增长40.3%。CIPS系统三期工程预计在2025年完成升级，日均处理量将突破5万亿元。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主渠道作用日益凸显，商业银行行内跨境支付系统有效补充，非银行支付机构跨境零售支付网络遍布全球，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持续运营，数字货币跨境支付试点已覆盖香港、阿联酋等15个地区。内地与香港快速支付系统实现互联互通，与日本、韩国等9国二维码支付实现互联互通。
不过，跨境支付面临“成本高、效率低、透明度低、接入范围有限”等问题，这背后的核心原因是跨境支付链条长、合规成本高和主体间信任不足，各国监管部门和商业银行都需要投入大量资源去应对。此外，当下持续演绎的地缘政治博弈，也进一步增加了跨境支付的不确定性。
我们自己的跨境支付“主渠道”CIPS系统虽然实现了快速发展，但是和SWIFT系统相较，在接受度、覆盖面、认可度和美誉度方面都仍有提高的空间。我个人认为，在推进人民币国际化的过程中，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还不能完全抛开SWIFT系统。
界面新闻：从外部环境看，推进人民币国际化面临哪些挑战？
赵庆明：首先，我要强调的是，人民币国际化是切实的市场需求，中国已经是若干国家的第一大贸易国，以及FDI（外国直接投资）的主要来源国，还和多国签订了货币互换协定，这是客观需求。另一方面，如果按照购买力平价（PPP）计算，中国的GDP早在2014年就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并且持续扩大优势。这样来看，目前人民币国际化的程度还是太低，有推进的必要性。总之，人民币成为主要的国际货币有基础有底气。不过，在较长时间内，人民币对美元并不构成威胁，人民币还难以超越美元成为头号国际货币。
人民币国际化推进过程中，面临多重挑战：第一，目前来看，国际规则还掌握在美国等发达国家手里，新兴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话语权越来越多，但还是有限的，仍然不是规则的制定者。受美元体系的长期压制，美元凭借国际结算与储备垄断地位、IMF等机构话语权优势形成结构性壁垒，而人民币在SDR权重、高流动性资产供给及地缘政治风险下的避险属性等方面仍存在差距。
第二、金融市场（包括在岸和离岸）深度与开放度不足，人民币金融产品丰富度和投融资渠道有待拓展。人民币要在国际上广泛流通，需要一个开放、成熟且具有深度和广度的金融市场作为支撑。一方面，我国离岸市场仍然以中国香港为主，其他离岸市场发展不足。此外，离岸市场仍然缺乏丰富多样、流动性强的人民币金融产品，国际投资者持有和投资意愿不强。另一方面，我国在岸市场开放已经有序推进，但在货币兑换、机构准入、金融产品丰富度等方面仍有待进一步完善。2024年，中国国债市场规模虽跃居全球第二，但外资占比仅约3%，我们需在提升流动性、扩大国际参与的同时防控风险。目前人民币流出-流入的顺畅流通机制尚未建立。人民币外汇市场分为离岸和在岸，而且之间存在隔离，原因是多方面和复杂的，其中之一是监管能力尚有不足和不能适应。当前排名居前的主要国际货币，其国内外的外汇市场是相连通和一体化的，不存在离岸、在岸之分和隔离。
第三、“货币锚”基础薄弱，国际信任度有待提高。人民币在储备、支付中的占比与中国经济地位不匹配，且缺乏与大宗商品定价的深度绑定，使得人民币在国际货币体系中的稳定性和认同度仍然面临挑战，难以复制美元依托石油计价及国债市场建立的全球主导地位。
第四、金融基础设施建设需进一步完善。包括支付清算系统、外汇市场等在内的金融基础设施是支撑货币国际化的重要条件之一，而中国在这方面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最后就是金融市场的制度，以及国际投资者对这个制度的信赖和认同。这种障碍是价值观层面的，转换起来并不容易，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每一笔金融资产的交易都是合约，每一笔合约实质是法律。十五五规划建议提出建设法治经济，但法律的成熟、完善可能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一个健全的法律体系对于保障投资者权益、促进货币国际化至关重要。
界面新闻：今年以来，黄金暴涨，以美元为代表的法币信用体系似乎受到挑战，很多专家认为开启了“去美元化”进程。您如何看待这一观点？以比特币为代表的私人数字货币和以稳定币为代表的央行数字货币对国际货币体系的影响也引发了诸多讨论，您认为未来国际货币体系演进方向是怎样的？
赵庆明：很多人都觉得当下是最糟糕的时刻，其实是对历史不了解，或者说了解的极其有限。其实，有关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讨论和改革国际货币体系从未停止过。
1944年，经历了数十年国际货币体系混乱，世界各国迫切需要进行战后重建与经济发展，布雷顿森林体系由此建立。至此，美元取代英镑成为国际储备货币。同时，以美元—黄金为基础的金汇兑本位制度以及以美元为中心的国际货币体系也被确立下来。
在当时看来，貌似只有美国能够实行自主的货币政策，但事实证明，任何一种主权货币来充当唯一的国际货币，都难逃“特里芬悖论”的桎梏。美国经济学家罗伯特·特里芬认为，美元作为国际货币，必须保持币值稳定，这决定了美国必须是国际贸易收支的长期顺差国。但在世界贸易发展过程中，各国必须用美元进行结算和储备，大量美元被输送到海外，这导致美国国际收支长期处于逆差状态，二者的矛盾决定了布雷顿森林体系难以维持。
在布雷顿森林体系运行时期，美元的地位也是提心吊胆的，因为在全球的心目中，黄金才是国际货币，但是黄金一直是不充足的，大家都不愿意黄金流失，所以即使在所谓的国际金本位的“黄金时期”（大体在1870年至1914年）也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美好。布雷顿森林体系从1950年前后开始正式运转，1955、1956年法国就开始用手里的美元换黄金，根本不信任美元。整个布雷顿森林体系运行时期，充满了矛盾和斗争。我个人研究过，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后，美元和黄金脱钩，美国反而松了一口气，美元的地位也只是有过短暂下降，在经历两次石油危机和走出滞胀后，随着美国经济重新恢复活力，美元国际地位不仅没有降低，反而得到了加强，而且美国还不再承受美元兑换黄金的枷锁。
1976年，以黄金非货币化、浮动汇率制合法化、美元仍然保持主导地位为核心特征的牙买加体系建立，这一阶段被称为“后布雷顿森林体系”。对于美元来说，这不是终结而是新生。在新的制度安排下，美国摆脱了布雷顿森林体系“双挂钩”的约束，进而更自主地选择财政政策与货币政策，尤其是在实施货币政策时，可以完全不顾忌外溢效应和对其他国家的不利冲击。
20世纪70年代美元成为全球石油唯一的计价货币，美元地位再次上升。1980年前后，关于国际货币体系改革的争论也非常多，当时甚至提出是不是要恢复金本位。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再度出现关于国际货币体系改革的大讨论，各种方案涌现。当时，诺贝尔奖得主斯蒂格利茨就领衔一个国际货币体系改革小组，探讨改革，然后也不了了之。
但是，随着美元“武器化”特征不断显现，很多主要经济体开启了“去美元化”，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2023年7月发布的报告，全球110个国家已采取一种或多种形式“去美元化”。
我认为当下并不是国际货币体系改革争论最激烈的时刻，迫切性也没有那么强，“去美元化”进程可能并没有想象得那么快。长期以来，美元作为主导国际货币地位并没有根本性下降。目前，无论是在国际外汇储备还是全球跨境结算和大宗商品计价中，美元所占份额仍然超过一半。举一个例子，2008年全球金融危是美国和美元引爆的，但是颇有点儿讽刺的是，当时的避险需求反而使美元地位不降反升。
数字货币大体上分成两大类，一类是私人数字货币，一类是央行数字货币。其中私人数字货币又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像比特币、以太币等无锚定的数字货币，它们没有一个明确的货币价值锚，价格波动非常大；还有一类以私人机构发行的稳定币为代表，这类货币一般要锚定某个国家的法币，例如，锚定美元的就是美元稳定币，当这种稳定币被政府纳入监管，它实际上就变成了一种准法定数字货币。目前美国主要发展以私人机构发行的锚定美元的稳定币，而中国主要是发展央行数字货币。数字货币技术的发展可能会为未来超主权国际货币的设计提供技术铺垫。
界面新闻：据您上面的分析，十五五规划建议是希望更快地推进人民币国际化，那么在具体的路径和策略方面您有何建议？
赵庆明：首先，在顶层设计上，我们的战略格局要大一些，直接进行全球化布局，而不是先区域化、再国际化。一定要有这个高度，我们也具备这个高度的物质条件，即头号贸易大国和越来越重要的投资大国。
其次，在具体操作上，要先深耕贸易项下的结算和使用，这个是最容易的也是最根本的。资本项下尤其是涉及到短期资本流动的，由于我们的金融市场深度和广度仍有不足，监管上与发达国家相比仍有差距，尤其是在应对国际投机资本偷袭、冲击、恶意做空等方面几乎完全没有经验，所以，还是要慎重慎重再慎重，一步步地推进，不能着急。还有，在对外开放的人民币产品上，我觉得还是要推出那种大家都看得懂、风险可控的产品，不要设计那种非常复杂的产品，以免掉进别人的陷阱。
总之，人民币国际化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要以经济稳定增长、金融实力逐步提升、制度型开放渐进推进、金融风险有效化解为根本性支撑。